Tree Cover正  

 

對一棵樹來說,在城市裡長大是多麼困難的事             撰文:楊憲宏


三十年前還是個環保記者的時代,除了緊緊釘著污染工業問題外,也對都市到處是水泥硬面非常不以為然,那是一個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一切都是打著建設為名,行大破壤之實。清水河流成了烏黑水溝,青色山脈成了黃土一堆,都市成了水泥叢林,鄉下成了農藥樂園,我曾經走訪小時候常去垂釣的地方,寫下「在心中流動的溪河」(收錄在「走過傷心地」),也曾經為為台北城的綠地請命寫下「看他們怎麼對付我們的七號公園預定地」(收錄在「公害政治學」)讓七號公園預定地得以保留,沒被佔用成了體育埸,在這之前,原訂的一號到六號公園都被政府強佔成了其他用途,七號公園就是現在大家都喜愛的大安森林公園,記得開始與台北市的官員辯論時,他們還聽不懂什麼是「都市森林」(urban forest)的「擬自然公園」。他們的觀念是都市是都市,森林是森林,都市裡怎麼會有森林? 一開始願意接受保留為公園預定地時,委託工程公司所設計出來的「公園」,還是到處都是水泥地,彷彿不搞一點「建設」在上面,公務員就覺得自己沒在做事一般,當時給台北市政府的建議之一是,請他們保留所有當時在那個即將拆除的眷村的所有老樹,還逼得公園路燈管理處列管了這些老樹不砍,現在隣近在和平東路面的大安森林公園內的大樹大多是那個時代搶救下來的,有些老榕樹上還掛著當年眷村的圍牆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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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連串的經驗過程,原本只是厭煩都市的鋼硬線條,有了對綠地流水的無限憧憬( infinite longing) ,沒想到這種不間斷的為樹請命,為綠地申寃,為溪流哀告的周而復始的終日奔忙,漸漸在心中形成了一種宗教情懷,我稱之為「美麗新信仰(brave new believe)」。這「美麗」兩字還隱涵有「勇敢」的意義,那是從赫胥黎的小說美麗新世界( brave new world)所得到的靈感延申。後來為了保護山林,連帶接觸更多的野生動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活動的,還有在海裡的,都成了關心的項目,寫文章,為紀綠片寫腳本,演講,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過了。每次從山林回到都市,坐在公車上,看著都市裡的「行道樹」有一種親切感,也有一點無以名之的淡淡哀愁,一直沒有用心的分辨,那是一種什麼情緒,原以為是住在山林內舒暢多日之後,回到都市的空間幽閉感。一直到有一天,看到一群工人在種植花草,他們將在苗圃裡的植物連同花盆一起種到路間安全島的土方,他們帶走已枯萎的花草,也一樣是倒卧在盆子內。原來這就是台北城春城無處不飛花的祕密。我告訴家語這件事時,她也驚訝得半日說不出話來。看到那些躹躬盡瘁的植物,為這個都市而飄泊,被運來送去,就是「一城功成萬花枯」,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當下想起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故事,很能體會那不是一種傷春悲愁的浪漫,而是一種為生命不捨的真情。後來與林業試驗所的專家談到這件事,他們淡淡的說,在都市裡大樹的命運也不比小花小草好到那裡去,因為都市的地下都是各種共同管線,遇有些地方就是地下停車場,就以大安「森林」公園為例,公園底下就是個大停車場,所以整座公園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花盆」,種在上面大樹的根向下生長是碰不到地球的,有一天,一定會頂到地下停車場天花板上的水泥塊。說穿了,整個台北市到處都是「大盆景」大多數的樹木,是碰不到地球的,大概只有在河檳的樹還有機會真正成長在「大地」。真相大白了。也難怪每一次從山林回來,有那種「淡淡哀愁」,家語也有類似的情緒,原來同樣看到一棵樟樹,在山上看到的,就是不同於在都市大馬路上看到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恍然大悟,有一次在敦化南路靠忠孝東路交口的地方,看到半夜有工人在為樟樹噴藥,問了工頭為什麼? 回答很直白,長蟲啊。即刻的反應是樟樹不是天生防蟲的嗎?還可以做樟瑙丸不是嗎? 工人回答也是實在,種在這裡天天吸汽車機車的廢氣不病才怪。知道這些樟樹同樣是種在「大花盆」裡,雖非「永不見天日」卻是「永不見地球」,不生病很難。先天不良後天失調,全是人造成的。外國的公園許多在都市建設之前已經存在,就可以自然的成長,讓真正的森林在都市中生存。那必需靠先人有先見之明。至於對台北城的「先人」,就不必有太多的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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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令人不快的訊息在那幾年,一直是個心頭陰影,家語與我開始遠離台北,我們為宜蘭縣大同鄉四季村的山羊山羌被獵殺寫調查報導,還驚動了當時的縣長陳定南,他後來與家語成了好友,後來到台北當立法委員時常到家裡來喝家語煮的咖啡。到澎湖沙港祕密調查紀綠了當地漁港一次海豚大屠殺,家語的照相機拍下了血腥的畫面,整個港口海水都被染紅。這些報導都讓當時的政府很尷尬。可是結果是好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及海豚列為保育類動物,都是在這時期通過立法。

為墾丁的彌猴群寫紀錄片腳本,為扇平的藍鵲家族寫劇本,還參與了台灣野鳥百年紀的影片工作。好像為了逃離台北城這個令人傷心的都會,不停的安排各種田野旅行到處奔忙。一直到有一天出版社的老朋友約家語為兒童寫繪本,她想好久,才詳細問我有關台北市「大花盆」樟樹的根底下到底會碰到什麼? 她想要把這個放在心上悲傷很久的故事說出來。那一陣子常常在討論「小樟樹」的根要往那兒去? 這個,「大花盆」底下東西可多了,有時我們會到仁愛路空軍總部附近的中島區的樟樹群中散步觀察為故事腳本再修正一些情節。不過,大致上,家語在寫的時候並沒有特別設定「小樟樹」的出生地。寫完「小樟樹」看到陳志賢的繪畫創作,家語很喜歡那種童趣,常常拿出來翻閱,老實說,這真是「無路之硌」,當年在知道台北都會內的樹不論是在路邊站的,在公園擺的,都與家裡種盆子裡的一樣,家語心情低落悶悶不樂沒有「出路」,問過我,有辦法解救那些樹嗎?我說沒有,這是一群「被永遠囚禁的樹」。寫這本童書給了家語一種解脫的救贖感。她為台北市內被囚禁的樹打抱不平,讓所有讀了這本童書的大人小孩都有一個與她一同的憐憫心。而那個解救樹的心念已經傳出,終有一天會成功。

 

 撰文:楊憲宏,記者、資深媒體人,《小樟樹》文字作者蔣家語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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